via.《地久天长》 已逝男演员乔任梁的父母,最近因为遭受恶评再度引起讨论。 两位失独老人近两年一直在做直播、拍短视频,经营儿子留下的品牌,但评论区经常出现类似的恶评:“你还吃得下?你儿子都死了。” 甚至有人直接攻击他们的长相,“诡异”“恐怖”,“所以儿子没了”。 博主刘媛媛形容,这是“世界上最大的恶”。 后来乔任梁父母拍了一条短视频回应,温和地解释了“歪嘴”“长脸”的原因,是疾病导致的。 也说起拍视频的初衷,想回应那些关心他们的粉丝,记录下美好的一面。 而回应里最让我最难受的一句是:“同时也想给失独家庭和抑郁症患者做个榜样。” 01 01 “你不配高兴” “你不配高兴” 为乔任梁父母发声的言论中,常见的一种质问是:“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?”“怎么能这么对一位失独母亲?” 说来很残忍,但上网搜一搜,就会发现这样的“恶毒”一点也不罕见。 这样的“恶毒”一点也不罕见。 尽管传统里习惯说“节哀顺变”,安慰不幸的人时最常用的词就是“走出来”; 然而实际上,总有很多悲剧之外的旁观者,并不关心他们“走出来”,只希望那些不幸的人能表演出足够分量、足够持久的悲伤。 并不关心他们“走出来”,只希望那些不幸的人能表演出足够分量、足够持久的悲伤。 via.《地久天长》 我曾刷到过一位年轻的母亲,她的孩子还很小,患了重病。 她拍视频记录孩子在ICU里的日子,每次出现在孩子面前,都打扮得整洁体面。 她说就算无力回天,也要让孩子最后记忆里的妈妈,是美好的样子。 然而她收获的恶评,跟乔任梁母亲评论区里的谩骂、嘲讽如出一辙。 “孩子都要死了,你还有心情化妆?” “要么是假的,要么是没有心。” via.《我在他乡挺好的》 在这样的故事里,相比起一个在艰难中保有体面的女人,更被期待出现的,是一个痛苦疯狂的母亲。 人们习惯了父母对子女全心全意牺牲奉献,更习惯了父母在子女的不幸面前,必须悲伤绝望、狼狈不堪。 而像乔任梁父母一样不仅是丧子、更是“失独”的家庭来说,外界审视所期待的那种“理想型伤痛”,要求只会更多。 可他们的主页上却都是美食和笑容,让人看不到绝望的痕迹。 via.高彩萍和乔老爷 那些留下恶评的网友,似乎心中有一份“失独之痛”的模板。 不能这么快乐,不能这么享受生活,不能用很欢快的音乐。 最好画面黑白、披头散发、泣不成声。 最好画面黑白、披头散发、泣不成声。 我找到了一位符合这种要求的失独母亲,她每天都在视频里泪流满面,唱思念儿子的歌。 但是她的评论区,一样不得安宁。 那些要求变成了“儿子都没了,还在这里发视频”,“还爱美”。 她没了孩子,丈夫要出去挣钱,上网拍视频对她来说,是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可以倾诉的方式。 就是这样一点寄托,仍然要面临最苛刻的审视。 一个失独的父亲/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,网友说了算,当事人自己不管怎么做,都能挑出错。 一个失独的父亲/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,网友说了算,当事人自己不管怎么做,都能挑出错。 只要在人前流露出一点想要开始新生活的苗头,就随时有可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包围。 几个月前山东有位58岁的阿姨,失独7年后终于再次当了妈妈。 为此她花了41万,欠下一屁股债。但新闻下面祝福的声音寥寥无几。 有人说她太“自私”,年纪都这么大了,再生一个孩子根本没能力养;甚至直言,有这么高龄的父母,这孩子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毁了。 2015年在任务中牺牲的消防员訾青海,他的母亲时隔两年通过试管技术生下一对双胞胎。 却被评价为“贱命”,“满脸褶子还要孩子叫你妈”。 话里话外,这些批评好像都是“为了孩子”。 “担心”她新生的孩子以后生活艰难,为她已逝的孩子“抱不平”,活像他们过得好就是对孩子不忠。 偏偏就是不在乎她本人当下、此刻的人生是什么状态,该如何度过。 偏偏就是不在乎她本人当下、此刻的人生是什么状态,该如何度过。 这种自以为正义凛然的围观和审判,实则傲慢、残忍,且无知。 02 02 期待他们永远悲痛,太残忍了 期待他们永远悲痛, 期待他们永远悲痛, 太残忍了 太残忍了 这种冷漠与恶意之所以形成,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是: 那些人永远不知道,期待一个失独者永远保持悲伤,不要开始新的生活,到底有多残忍。 那些人永远不知道,期待一个失独者永远保持悲伤,不要开始新的生活,到底有多残忍。 《我在他乡挺好的》有个情节,金靖饰演的胡晶晶自杀后,她五十多岁失独的母亲想去做人工授精,吓得全家亲戚都来劝阻。 “你们有谁看过五十多岁还生孩子的?别人不笑话你笑话谁啊?” 她慢慢站直身体,哭喊出声:“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五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女儿。” “失独”到底意味着什么,大部分旁观者都一无所知。 连目前到底有多少失独家庭,其实都没有确切的数据。 复数实验室曾根据2010年社科院人口所统计的独生子女死亡户数(100.3万)结合增速推算,预估到2050年,失独家庭或将达到1200万。 这数据如此惊心却又模糊,外界对他们生活的理解也一样,除了一句“肯定超级痛苦吧”,再无任何确切的想象。 除了一句“肯定超级痛苦吧”,再无任何确切的想象。 via.《地久天长》 纪录片《失去孩子的老人》中有位李阿姨,已经64岁了。 儿子宣布死亡的时候,她甚至想,把他带回家去,放在大冰柜里,说不定以后还能活过来。 “但是他们不让。”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73岁的赵叔叔,没跟同事说过儿子早已不在人世的事,每次有人问“儿子没回来啊”,他就说“出差去了”。 有时候跟朋友们一块儿散着步,他突然说自己换条路凉快去,其实哪儿也没去,就走到墓园,摸摸墓碑上儿子的脸。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56岁的葛阿姨,再也没参加过同学聚会、同事聚会。 这个年纪的人都在聊孩子、聊孙子,她没有话题,在任何场合都格格不入,像是来破坏气氛的。 有一次她同事在群里晒孙子的照片,她跟着夸了一句孩子,对方立马艾特她说对不起,不该在群里发这个。 “从那以后,我在群里一字不提,什么都不说。”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王建平曾在三联采访中提到,她在调研失独家庭的过程中发现,社会对于丧子的父母要求很苛刻:“太哀伤了不行,不够哀伤也不行。” “太哀伤了不行,不够哀伤也不行。” 如果一直很悲伤,别人会觉得晦气,怎么这么久了还这样;如果表现得正常,打扮、快乐,又会被指责,“孩子都死了,还笑得出来?” via.《地久天长》 对死亡讳莫如深是社会长期以来的习惯,在悲剧到来的前一刻,每个人都缺乏认识和练习。 当事人不知如何面对和化解死亡带来的伤痛,不知道该不该表现自己的悲伤,表现到什么程度才算“得体”,既不会刺激别人,也不会刺激自己。 外人同样也不知道,该如何理解失独者,如何跟他们相处。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于是,为了逃避这种审视,他们中很多人都选择“躲起来”。 亲人、同事、朋友,曾经习以为常的情感交流,都随着孩子的离去而一齐斩断。 “也不知道具体是在躲什么,反正就是想把自己藏起来。” “也不知道具体是在躲什么,反正就是想把自己藏起来。” 只愿意跟有过同样遭遇的人一起待着,只有一样痛的人,才能互相理解,才无需时刻紧绷着“表现悲伤”的尺度。 他们在互相倾诉的过程中抱团取暖。 有人不敢待在孩子住过的房子里,时刻想拿头撞墙; 有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白天还可以强迫自己工作,一入夜就毫无办法。 复数实验室统计,失独者在一天中的发帖频率,在17点后持续上升。 有人时刻活在愧悔当中,“那天我不该让他出门的”“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呢”,“如果我再做得好点,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?” 他们最恐惧的节日不是清明,而是春节。越是阖家团圆的时刻,越让人无法面对自己家庭的残缺。 他们最恐惧的节日不是清明,而是春节。 有个专门的名字叫“躲年”。北京青年报报道过一位失独18年的母亲,躲了18年的年,一听到窗外鞭炮声热闹起来,就往最近的高速路上跑,跑到哪儿算哪儿。 报道中还提到,失独者们总结出来一个时间规律: 3年是第一道坎,每天都不想活了;5年是第二个,开始面对现实;10年之后,因为老无所依的忧虑,又再次陷入失独的悲伤里。 迈不过坎的悲剧,我们其实已经见过很多。 山东社科院崔树义曾做过一项调查,结果显示,60%以上的失独父母,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。 事实上,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并不是抑郁症,而是另一种叫“延长哀伤障碍”的独立病症。 “延长哀伤障碍” 表现为丧亲后长期持续的哀伤,强烈渴望再见到逝者,或是沉浸在跟逝者有关的事物中,完全无视身边的现实环境。 他们深陷愤怒、悲伤、自责等种种情绪之中,出现显著的功能受损。 持续哀伤带来的是实质的伤害,但在我们的文化习惯中,这些急需治疗的表现,常常被认为是“正常的”“应该的”,失独的父母就该是这种状态。 常常被认为是“正常的”“应该的”,失独的父母就该是这种状态。 via.《地久天长》 03 03 “感同身受”四个字,越来越像稀缺品 “感同身受”四个字, 越来越像稀缺品 “失独者就该这样”,我们都长期生活在这无形的规训中。 电视剧和新闻事件里的失独父母,常有这样的台词:“孩子就是我的一切”“没了孩子我也活不成了”。 通常会被渲染为“无私”的父爱母爱,失独之痛乃人间最痛,单纯地归结在情绪、精神上。 因为太习以为常,反而很少会设身处地站在当事人的角度,去思考它是否合理。 via.《地久天长》 实际上,那一句句“活不成了”,既是心理上对丧子的难以接受,更是他们在失独后要面临的现实风险。 在以后代为家庭核心的社会环境中,失去独子所意味的并不只是没了孩子,同时消失的还有社交地位,乃至人生价值。 失独者,在传统观念中也是无后的失败者,“死了没人给我们捧骨灰”。 葛阿姨说,她和丈夫夹着尾巴做人,因为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,他们夫妻俩“断子绝孙”了,天然比同龄人矮了一截; 更因为对死亡、尤其是年轻人死亡的避讳,丧子的父母被认为“有罪”。 “不敢跟人家争执,人家说,她缺德了,所以孩子遭报应了。” “不敢跟人家争执,人家说,她缺德了,所以孩子遭报应了。”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攻击为人父母者,没有比“克子”更恶毒、更能剜心的指责了。 “白发人送黑发人”是一种不祥的象征,即使是家族亲友,也可能会因为避讳,而不想与失独者有太多接触。 在某搜索引擎上输入“失独”,前面几个相关联的词条里赫然写着,“失独是报应吗”“失独不值得同情”。 除了“克子”“不祥”,失独往往还与贫穷、疯狂、危险的印象捆绑。 据崔树义调查,50%的失独家庭经济困难,20%靠低保生活;他们之中有大部分有抑郁等问题,半数人患有慢性疾病,15%患有重大疾病。 稍微对他们的现实处境多一点了解,也许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躲避外界、只愿意抱团取暖; 就能理解那些能重新开始人生的失独者,到底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。 可是,“感同身受”的能力,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稀缺品。 “感同身受”的能力,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稀缺品。 via.《地久天长》 我们既无法想象失独者的痛苦和老无所依的现实困境,又在文化的惯性中,无意识地虚构出一种“失独父母应该怎样”的想象。 看到他们拍视频、唱歌,好像很快乐,心里就咯噔一下; 听闻他们再生了一个孩子,就觉得“是不是已经忘了死去的孩子”。 我们太习惯对长情和忠贞的赞美,爱情友情如此,父母之爱因为天然血脉的羁绊,更是如此。 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,那些东西之所以被赞美,本就是因为它太难做到。 而在不用面对面的互联网上,要求他人没有代价,崇高成了普适模板,所有人理当遵守。 冷漠地排挤,傲慢地指责,那些已经承受了不能承受之痛的失独者,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凌迟第二次。 那些已经承受了不能承受之痛的失独者,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凌迟第二次。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然而,痛苦的真相,不是按照网友想象中“崇高”的模板来定义的。 纪录片里有一段看起来很平和的镜头,几个失独家庭,经常一起去郊外玩,摘果子、摘青菜,唱着歌。 “你看表面上挺好的,挺乐的。”就像任何一群出来享受周末的好朋友。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“其实谁心里都是苦的。永远是苦的。它甜不了了。” 他们还得活下去,必须要咬着牙,找到一条与痛苦和平相处的路。 他们还得活下去,必须要咬着牙,找到一条与痛苦和平相处的路。 乐呵呵的,不代表不再思念逝者,李阿姨夫妻俩经常手牵手出去散步,会在看到星星的时候指着最亮的那一颗,笑着说是自己的孩子。 via.《失去独生子女的老人们》Aha视频 很快生了二胎,不代表忘了上一个孩子,他们会每天把儿子的书桌擦得干干净净; 会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儿,期待着等她懂事了,要告诉她,你曾经有个哥哥,他身上有很多值得你学习的地方。 逝去的人永远在心里,他们努力把悲伤排出去一部分,挤出空间留给未来的人生。 对失独家庭而言,这已是最勇敢的选择了。 举报/反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