狗娃自小就饱受人世的艰辛。那些年,涅阳地方土匪如毛。狗娃的娘就是土匪害死的。她被抢去做了一夜压寨夫人,第二天悬梁自尽。狗娃爹去找那帮土匪拼命,毛都没碰着人家,吃了一颗枪子儿。自那天起,秋雪嫂子就把母亲所能给的都给他了。秋雪嫂子拉着他,跳进清澈见底的赵河水里。他记得秋雪嫂子的脚出奇的大,像是根本没有缠过,让绣花鞋捂得雪白雪白。裤腿高高挽起,只穿一个红兜兜,两只胳膊像藕一样白嫩,再沾些水珠子,叫太阳一照,水灵灵的,像是一碰就断。每抓起一只大螃蟹,喜得乱喊乱叫手舞足蹈。吃过螃蟹,又抱着他坐在当院数星星。暗蓝色的天辽阔而深邃。他像是躺在娘怀里一样舒服。
若不是后来来了日本人,若不是……
日本人还是来了。
日本人旧历四五年清明前后才到涅阳。虽然这时已是秋后的蚂蚱,但心大得要吃天,还想从这里假道入川,占领国民党政府的老窝重庆,从此灭了中国。但却从没想过这几年的暴虐,已经把四万万中国人逼上了梁山。煞庄在家的人都没见过日本人,但听它们做过的恶事早听得头皮发麻。头天听说日本人攻占了县城,第二天忙收拾好细软,顾不得屋内的家当和地里的庄稼,匆匆地逃了。
清明前后,是涅阳最美的时节。赵河两岸更是秀丽无比。豫西平原辽阔无垠,赵河两边尽是望不到边的碧绿。中间偶有人家留块春地,却用它裸着的褐黄,绿肥黄瘦,使这混沌一片的绿,显出了一种丰富的美。赵河,随着自己的意,从伏牛山奔泻而下,越走越宽,越流越自在,河堤上长着无数的槐树,槐花大放时,沿河几十里,望不到头的雪白。在昏暗的夜里,乍看去,总疑是银河落了人间。日本鬼子来了,狗娃吃不上秋雪嫂子的清炒槐花啦,而且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在赵河洗澡。往年,只要不发水,从麦梢发黄开始,直到八月十五杀鞑子前后,赵河属于男人,属于他。下水之前,他和一群孩子站在沙滩上,十几股焦黄的热尿呲了出来,用手接少许,非常庄重地在肚脐上揉揉。秋雪嫂子说这样子不会痛。阳光透过碎小的槐叶,滑过青黄的芦苇,从十几个赤条条的小男人身上流过,然后射入一片金灿灿的沙滩。十几颗月亮头,桃尖头、阴阳头霎时不见了,水面上漂着十几个粉红色的屁股蛋。高举的双脚也不见了,少许,每人捧起一把青泥,相互涂个泥人,只留下两眼和一口白牙,十几个躺成一排,再用金灿灿滚烫的细沙撒在身上,十几只小鸡骄傲地挺起,像是要把天戳上几个窟窿。